第36章

五房。

虽然不同正院人多,但今日的五房倒是难得的喜乐融融。

赵嬷嬷和庆俞已经吃完晚膳了,这会他们让人过来把东西收拾了一下,也就先行告退了。

没一会功夫。

这儿就只剩下了陆重渊和萧知两个人。

倘若是以前,和陆重渊独处的萧知可能会觉得紧张,或是觉得不自在,可如今她倒是也习惯了,这会见他们都走后,就朝陆重渊问道:“五爷,你是想看会书,还是我推你窗下坐会?”说完,又笑着朝人解释道,“等再过会,外头就会放烟花了。”

她刚才出去的时候特地估量了下。

东边那个窗子,最适合看外头的风景,而且那边吹不到风,就算开着窗子也不必担心。

陆重渊倒是无所谓做什么。

不过看了眼身边的小女人,见她时不时往东边那个窗子看去,就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想看烟花的……便也随了她的心愿,说道,“推我去东边那个窗子吧。”

他这话说完。

萧知果然笑弯了眼。

她轻轻“哎”了一声,然后就推着陆重渊朝那处过去。

这个时候距离放烟花的时间还早,她又拿了一本陆重渊常看的书,以及一些果茶等物,然后才回到了陆重渊的身边坐下。

窗子先是打开了一条小缝,能够看到院子里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大红灯笼,天上倒还是一片寂静的模样。

两个人就这样挨坐着。

陆重渊握着本书看着,萧知就坐在他身边剥着橘子。

金灿灿的橘子皮被她剥成了开花的样子,她一边低头剥着,一边与人闲话家常:“五爷,你以前在这个时候会做什么?”她心里的确是蛮好奇的,陆重渊不过年又不过节,也不许别人靠近,那么他在这样的时候会做什么呢?

总不可能坐着发呆吧。

他会在这样的时候做什么?

陆重渊听到这个询问,翻着书页的手一顿,倒是细细想了一会,年少的时候,每回碰到这样的日子,他的心里就仿佛有一头困兽,嘶声吼着想冲出来,弄得他也不安宁。

那个时候,他曾在夜里独自一人打马过长街,任由这寒冬腊月的寒风打在身上,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心中的情绪。

可后来年岁越大,看得越淡,倒是也没那么多感觉了。

任凭正院那群人怎么喜乐融融,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,他一个人看书,一个人练剑,一个人吃酒……虽然冷清,倒也自在。

又翻了一页手里的书,他才答道:“看书,练剑……”

这倒像是陆重渊的性子,萧知心里想道。

手里的橘子已经剥好了,她先是吃了一瓣,觉得甜后才递给人,见他转过来的视线就笑道:“你尝尝,很甜的。”

陆重渊却没有立刻接过,他坐在轮椅上侧着头,就这样看着萧知,看着她灿烂如花的笑颜,看着她眼中盈满的星辰,那颗心好似也没那么平静了。

以前的他的确享受孤独。

可如今……他恐怕再也不愿意回到从前。

她整日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黄莺似的,这五房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身影和声音。

醒来的时候,她在。

闭眼要睡的时候,她也在。

她一日有大半时间都待在他的身边,给他念书,与他说笑,推着他往外头走,她会踮起脚尖给他摘下一枝枝头开得正艳的白梅,也会替他抚平肩上的风雪,明明知道他并没有那么软弱,可若是碰到什么事的时候,还是会用她那纤弱的身子挡在他的身前。

她就像一道意外破开云层的光,打进他的心里,不知什么时候在此驻扎生根,发芽生长。

享受了这样温暖的他,怎么可能再回到以前?陆重渊根本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,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会离开她,那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。

他肯定会疯的。

不……

他绝对不会容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。

眼中突然闪现出一抹暴戾,就连原先放松的身子也紧绷了起来,他突然伸手握住萧知的手,像是怕她消失似的,格外用力。

“五爷……”

萧知不知道陆重渊这是怎么了,只知道手被人抓得很疼。

她轻轻皱了皱眉,倒是也没有挣脱开,只是把另一只手轻柔的放到他的手背上,带着包容和安抚,一下一下抚着陆重渊的手背,眼看着他眼中的戾色逐渐消失干净。

这才问道:“五爷,你还好吗?”

陆重渊那双长而又翘的睫毛因为她的话轻轻抖动了一下,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,直到看到萧知虽然强忍着但还是紧拧起来的眉,以及手上的异样……他低下头,这才发现自己竟用力的抓着她的手。

他有多大的力道,他自己很清楚。

怕自己会像上次那样弄伤她,陆重渊立刻就松开了手,可即便如此,那白玉般的手上还是有了一道明显的指痕。

“你……”

陆重渊的声音有些干哑,“你为什么不挣开。”

大概是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责,萧知笑了下,然后冲人说道:“不疼啦,就是瞧着有些可怕。”她说话的时候,脸上还扬着一抹笑,看着明媚,却也有些逞强,怎么可能不疼呢?陆重渊的力道那么大,她都以为自己的手骨都要被人抓碎了。

是想推开陆重渊的。

但看着他刚才眼中的阴沉和暴戾,以及一抹少见的害怕。

萧知只当他又是想到了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,便有些舍不得了,他那么可怜,要是再被她推开,那得多可怜啊。

何况……她也不觉得陆重渊会伤害她。

所以这会她也只是冲着人笑道:“五爷,真的没事。”

陆重渊看她明明疼得要死,却还是强撑着说“没事”,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,只是有一抹心疼,先前心中的阴沉和暴戾也消了个干净。他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重新朝她伸出手,不似先前那般用力,而是小心翼翼的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掌中,然后低着头,轻轻替她揉着。

他一边揉,一边沉着声音和她说,“以后我要是再这样对你,就推开我,或者……拿你的匕首刺我。”

他没法保证自己的情绪,也没法保证在先前那样的情况下,会不会伤害到她。

萧知听到这话倒是一怔。

她起初以为陆重渊是在开玩笑,可低头看他脸上的认真神色,又觉得不像,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这样皱着眉沉着脸说这样话的陆重渊,她竟然有些想笑。起初只是想想,可后来像是绷不住似的,她的嘴角开始微微往上扬,就连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深。

陆重渊察觉到她的变化,便抬头朝她看来,在看到她眼中未加掩饰的笑意时,又皱了皱眉,沉声道:“我先前说得都是认真的,倘若我再像先前那样伤害你,你就刺伤我……”

疼痛使人清醒。

只有他清醒了,才不会伤害她。

萧知听着这话却没有回答,反而笑盈盈的看着他,反问道:“那五爷以后还会伤害我吗?”

陆重渊一愣,脸上的神色也跟着一顿。

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伤害她吗?

他……不知道。

“我知道五爷不会伤害我的,你看刚才,我什么都没做,你也好了……”萧知仍旧扬着笑脸看着他,手上被他搓揉的那处地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,她笑了笑,把手覆在陆重渊的手背上,又道,“五爷,好了,真的不疼了。”

陆重渊听到这话却没有立刻松开,反而抿着唇望着她。

他自己都不敢确信以后会不会伤害她,可身边的这个女人却十分笃定。

她的信任和依赖,包容和温柔,让陆重渊这颗刚才还略显浮躁以及不安的心,竟然渐渐的安静了下来,他就这样看着她,一眨不眨地。

最终在她温柔的注视下,终于松开了手。

“呐……”萧知重新把手里刚才那剥好的橘子放到他的掌心,然后笑看着他,说道:“吃橘子吧,很甜呢。”

陆重渊看着手心里金黄色的果肉,拿起一瓣放进嘴里,果皮一碰即裂,甜甜的水汁在唇齿之间散开。

“是不是很甜啊?”身边传来萧知带着笑意的声音。

陆重渊转头看向她,她笑的明媚,外间的月色透过那条缝隙打在她的身上,使她又平添了一份温柔……他就这样看着她,许久才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
很甜啊。

萧知见他应声,脸上的笑意倒是越深了。

她也没再说什么,一边吃着橘子,一边托着下巴看外头的风景。

算算时辰。

这会应该也快放烟花了。

果然就在她这个念头过后,外头就突然响起了一阵声音,她笑着站起身,推开窗,本来黑寂寂的天空此时被烟花炸得跟白日似的,那是从宫城里发出来的烟花,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工匠为这除夕夜里的烟花绞尽脑汁。

可就是因为他们的努力,才能让他们看到这样璀璨的烟花。

她以前还是顾珍的时候,时常爱往宫中跑,不比现在站在外头只能远远瞧着,她那个时候可以近距离的观赏,甚至胆子大的时候还能去点燃那个引燃物。

然后就站在长廊下捂着耳朵仰着头,看着头顶灿烂又夺目的烟花在天上炸开。

她那会最喜欢爬到宫里的角楼。

那里是皇宫最高的地方,站在那边往下看,可以看到整个京城,也能更好的看到头顶的烟花。有一回,宫里的烟花刚刚炸完,京中其余地方也纷纷放起了烟花,东边放完西边放,那个天就没暗下来过。

不过现在。

她自然是没法去的。

她进不了宫里,上不了角楼,只能远远站在外头,看天上的烟花。

收回思绪。

萧知让开身子,把陆重渊推得更近了些,然后就站在他身边,冲他笑道:“五爷,你快看。”

她说话的时候。

天上有越来越多的烟花了,有动物样式的,例如孔雀、兔子、锦鸡、仙鹤……也有花卉的,例如梅兰竹菊、桃李海棠,还有一些吉祥意头的,例如寿人捧仙桃,五蝠连如意的。什么样的都有,虽然只是转瞬即逝,但也足够让人难以忘怀。

萧知仰着头看着天上的烟花,笑着问道:“五爷,好看吗?”

她说话的时候也没转头,只是看着那些烟花,边笑边说,“我们这儿还是离得远了些,看得也不够仔细,要是离的再近些,肯定会更好看的。”

她喜欢烟花。

何况这些烟花都是转瞬即逝的,也就分不出神去看陆重渊现在是什么反应,自然也就没发现……她在看烟花的时候,身边那个男人却一直在注视着她。

好看吗?

好看啊。

他这么多年看过无数风景,无论是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,还是黄河落日的大漠风光,却都不及他眼前这个人。

外头的烟花放得差不多了,萧知转过头,刚想和陆重渊说话,却看到他一瞬不瞬地注视,愣了下,倒也没多想,只是问道:“五爷,怎么了?”

“好看。”

陆重渊看着她,轻声说。

“什么?”

萧知一愣,继而反应过来又笑道,“您是说烟花好看吗?”

“今年的烟花还不算好看,有一年皇宫里的烟花才算好看……”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住了嘴,没再多言。

外头的烟花爆竹声还是没个间断。

萧知捏了捏袖子里的那串平安结,犹豫了下,然后半蹲在人身前,和他说,“五爷,我有东西要送给你。”

她说话的时候,话语之间还是有些犹豫的。

她以前送过许多人东西,稀奇的,珍贵的,打海外送过来独一无二的……她从来都是眼也不眨就送出去了的,唯独此时被她小心翼翼藏在袖子里的这个最为寒碜。

她怕陆重渊不喜欢,更怕他嫌弃。

不过她向来是个果断的人,没有事到临头就退缩的道理,再说不管陆重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,这总归是她的一份心意。

所以也就犹豫了那么一会功夫,萧知就把袖子里的平安结拿了出来,她握着那枚平安结,放到了陆重渊的手上,轻声说,“我也不会做别的,只有打得络子和平安结还算拿得出手,你,别嫌弃。”

陆重渊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枚平安结,红色的绳子被勾勒的十分平整,底下还有一颗玉珠,这会开着窗,那底下的穗子被风吹得不住拂动。

明明轻如无物的一件东西,可此时却好似有千斤重似的。

陆重渊因为她这句话,一直低着头,看着掌心里的那一串平安结,瞳孔微缩,似是太过惊讶,就连手都忘记收回了。

他就这样看着那串平安结,眼睛一眨不眨,好一会才哑着嗓音问道:“这是,给我的?”

萧知听着他话语之间的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,方才还留有的几分担心倒是也逐渐消散了,她仍旧半蹲在陆重渊的身前,仰着头看着他,笑道:“是啊,这是我给五爷的新年礼物呀。”

说完。

她是又停顿了一瞬才跟着一句:“我听说,好运都是相对的。”上苍让你前半生饱受苦难,所以你的下半生一定会顺遂如意的。

“五爷……”

萧知仰着头,突然又喊了人一声,见他循声看来,又扬了个明媚的笑,“希望你以后可以岁岁平安,万事如意。”

岁岁平安,万事如意……

这句最为普通的祝福,却是陆重渊长到现在第一次听到。

心跳像是漏了几拍,陆重渊低头看着她,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才哑着声,很轻的说道:“岁岁,平安啊。”

外面的烟花好像终于消停了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烟花味,虽然离得远,但随风传来,其实也不大好闻,萧知起身去关窗。

“我没给你准备礼物。”她听到身后的男人这样说道。

萧知一愣,她关上窗然后转过头朝人看去,笑着朝人说道:“没事啊。”这种东西又不是相对的,她本来就没想过要陆重渊给她什么。

陆重渊却只是抿着唇看着她,手里仍旧小心翼翼的握着那个平安结,说道,“你想要什么?”他语气郑重,一副非得人说一个的样子。

她想要什么?

萧知笑了下,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,但是这些事,有些说不得,有些她靠自己就能做,不过……她心下一动,“五爷,我想出府去看看,可以吗?”

陆重渊听到这话倒是几不可闻的皱了下眉。

出府?

他自从伤了这条腿之后就没再出过府了,外头的一切对他的吸引力并不大,不过看着萧知,见她眉宇之间的渴望。

他握着平安结的手收紧,轻轻抿了下唇,终究还是不忍人失望,“过几日吧。”

萧知听到这话,无论是脸上还是眼里的笑意,都更深了,她醒来这么久,终于有机会可以出府了。

虽然是跟陆重渊一起出去。

……

天色已经有些晚了。

萧知推着陆重渊进里间的时候,想起今早醒来的事,还是忍不住开了口,“五爷,昨儿夜里,你是在榻上睡的吗?”

“嗯。”

陆重渊低头系着平安结,头也没抬就应了这么一声。

“你,你还是睡床吧,那个贵妃榻太小了,还是我睡榻吧。”虽然她睡得也不大舒服,每天醒来的时候也是腰酸背痛的,不过相比陆重渊,还是由她来睡比较好。

陆重渊仍旧言简意赅的拒绝道:“不用。”

“你先睡吧,我自己进去洗漱。”平安结已经系好了,他说完这么一句,就收回手打算自己推着轮椅往水房去。

轮椅往前推动了一下。

萧知还站在原地,她看着陆重渊即使坐在轮椅里也显得十分高大的身影,又看了西边窗下的那个贵妃榻,这么小,陆重渊怎么睡啊?刚才吃饭的时候,她就发现了,虽然陆重渊掩饰的很好,可时不时都会摸一下自己的肩胛骨。